良堂《探幽记》I

鬼吹灯pa

搬山道人良×摸金校尉堂

盗墓故事、恐怖元素预警

大量XJB私设预警

#本文与正主无关#


《探幽记》I

文/黑羽


一、寻访孟仙

 

两个年轻人站在一条又窄又旧的小胡同之中又窄又旧的门口,面面相觑。

看起来稳重老成些的那个穿着一身灰突突的粗布短打,有一双厌烦世事的细眼,微微下撇的嘴唇,唇下边一颗痣,让他更显得冷淡难近。

另一个则是个瘦高个儿,一身苍蓝色道士打扮,因为身量高,显倒得有几分俊朗,只是头顶低低压着斗笠,看不清面貌。

“不是爷们儿,你可别坑我啊,”矮个儿的那个开了口,斜了一眼那个高个儿,“你消息准不准啊,成名已久的摸金校尉,就住这地方?”

“我哪会坑你呀周少!就是这地儿!我哪知道这孟仙放着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非要住在这破胡同里呢?”高个子低声诉苦道,“咱们得到的消息是千真万确,孟仙拜别发丘天官,离了西京城,改名换姓,再无踪影。再出现,就是在这宅子里了。”

周九良点了点头,虽然心里有千百种疑惑,还是决定信任老秦。

“这么着你走吧,千万别再派人来找我了,露了我的身份就是坏了事。等我说服了摸金校尉,自然会想办法与你们通信……至于离合县的埋香山,你和小梅几个再踩踩盘子吧,万一请不来摸金校尉帮忙,咱们也不能破罐破摔了。”

“周少,那大小姐那边……?”

周九良皱了眉:“就跟长姐说,我跟着族中前辈云游仍旧做生意去了,别说别的。”

秦霄贤转身要走,又泄气地回过身来:“周少,你这么一个人留在这儿,不光族里长辈,就是我……我也不放心。”

周九良道:“这不是没法子吗?你把我那些家伙收好了,我又不是不回去。”看着斜阳落下,他拍拍老秦的肩,“快走吧!”

 

孟鹤堂收了卦摊儿,回到宅子门口时,见门口蜷缩着个人,着实吓了一大跳。

按说,身正不怕影子斜,正经人如何会害怕门口一个灰头土脸的小孩儿呢。可惜,别看孟鹤堂一身仙风道骨的浅青长衫,一脸春风也似的笑脸,做的却不是正经生意。您要问他,他定会笑盈盈地拧着眉柔声否认:“这是怎么说的?我不过是个行走江湖的手艺人,最正经不过的了,您可不要瞎想。”

孟鹤堂是什么人?江湖上有“孟仙”的名号,是摸金校尉当世第一位,师承的分金定穴之术天下无敌,上观天星,下审地脉,只要是埋过人的黄土,在他眼睛里就藏不起来——这时候您也猜着了,说什么行走江湖的手艺人,孟鹤堂正经是个倒斗的——挖坟掘土的盗墓贼。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孟仙摸金校尉出身,对《易经》理论最深,怎么不知这个道理。此番抛下北地西京城偌大的名头家产,匆匆来到这南郡来藏身,就是为了躲避风头,少生事端。这种心境下家门口躺个人,可是诡异得紧了。

“嘿,醒醒!”他皱着眉推了推那人,“睡到我家门口什么意思!”

那人扭了扭身,睁开眼,说了第一句。

“先生……您……长得真好看。”

原来是个小孩儿。孟鹤堂狐疑稍减,“小子,这么晚了,不回家找妈,在这干嘛呢?”

小孩儿迷迷糊糊地爬起来,睁大不大的眼睛看着孟鹤堂:“我十七了,先生,不是小孩儿。我是个来投亲戚的孤儿,到这儿才发现,亲戚也死了,现在盘缠没了,无家可归……先生,您心善,收留我吧……”

“我尚未婚取,可不缺儿子。”孟鹤堂苦笑。

“我想跟您学手艺,学算命,我可会干活了……”小孩儿拍胸脯保证。

“你叫什么啊?”

“叫周航。”

 

二、算卦学徒

 

姻缘庙口算卦先生孟鹤堂,从此有了个小学徒。小学徒年纪轻,长得老,穿着粗布衣服帮先生搬桌子,收银钱,做些杂事。这小学徒不是别人,正是隐姓埋名的周九良。

“一会儿有人来了,你跟我学着点啊,怎么说话,怎么瞎编。你说你,死死板板一个孩子,你学什么不好,非要跟着我学算命?你也不爱说也不爱笑,人家怎么信你啊你说?真糟心。”孟鹤堂拿扇子在他脑袋上轻轻一敲。“算命这玩意儿,是说话的买卖,是两头堵的买卖,你可不能给说死喽!”

“知道了,孟哥。”周九良应声。

“知道?知道有什么用?真见了人还不是笨嘴拙舌的!嗨,你呀……”

“孟哥,”周九良戳戳他先生的胳膊,“生意来了。”

孟鹤堂瞬间正经起来,脸上挂起那种高深而诚恳的笑容,真如谪仙下凡一般。

来的是个大脑袋的男人,身上绫罗绸缎一看就不便宜,只是神色郁郁,心事重重的样子。

出乎孟鹤堂意料,此人不问官运,不问财气,“那老爷是问姻缘咯!”

“也不算什么……姻缘吧,唉……就问问人情吧。”

“您要卜卦还是测字?”孟鹤堂笑道。

“测字吧。”

大脑袋文人提笔珍而重之地写了一个字。那是一个笔致温润,法度雍容的“林”字。

孟鹤堂眼睛一转,正色道:“我已知晓了。双木成林,木为冒突。冒地而生,下象其根……二木……如此,您问的人情,是问您和另一个男子吧。”

大脑袋大窘,脸上泛红,知道点头称是:“先生真乃神断。我问的就是一个男子……那您看看,我们……可有什么结果没有。”

孟鹤堂道:“我掐指一算,你们命中的婚姻之缘是没有的。不过双木成林,地下连理,那是情根深种,盘根错节;而且木为棺之前身,双木即为双棺并置,你与那人虽然做不成夫妻,不过同生共死的缘分,是前世就写下的,可以放心。”

这会儿不仅大脑袋客人,一旁的周九良也听得迷糊了,真这么神?

出神间大脑袋已经千恩万谢给了测字钱,孟鹤堂说他还可以画一道灵符,以保佑他们天佑的情缘,客人更是笑开了花,大把的银子毫不吝啬。

客人走后,周九良好奇道:“孟哥,你怎么算出来那人是个……是个……断袖的?还有双棺并置,真有人这么埋?什么意思呀。”

“嗨,算什么呀?那种人行事与旁人不一般,看得出来。双棺并置,编的呗。”孟鹤堂随口答道,“走了,收摊!买四两挂面,回家你做。”他甩扇子就走,周九良在后头赶忙搬起桌子幡子跟着。

 

买了挂面,周九良起灶烧火,他不擅长烧柴,弄得灰头土脸,赶不上切菜。他自恃天资聪颖,什么都会,可就是不会干这过日子的活,心里有点慌,就叫:“孟哥!”

那厢孟鹤堂坐也没坐稳,跑过来帮他。麻利地把青菜切了,和几片蘑菇一块儿下到扔进锅里。

“我这不是作孽吗我,你做饭半个时辰,我得收拾一整个时辰。你是学徒吗?我看我是伺候了一个大爷。”他抢下周九良手里的柴,蹲下身嫌弃道:“躲开!我来。”

周九良就站起来,叉着手看着他的侧脸。就是这么被念叨着,他还是在晚上那碗面里头发现了孟鹤堂给他加的一个鸡蛋。

孟鹤堂的卦摊儿能挣多少周九良再清楚不过。来客的时候也有些银子,没人的时候可是一个子儿也见不着,这鸡蛋在他们,是正经稀罕物。

周九良瞅瞅孟鹤堂的碗:“孟哥……你没有鸡蛋?”

孟鹤堂摆摆手:“吃你的吧,孟哥夜里吃不了那东西,克化不动。”

周九良默然低头看着面,绿油油的葱花和黄澄澄的蛋,热腾腾地蒸汽熏着眼,他想叫声先生,又没有后文,因此也没开口。一口咬在荷包蛋上,里头的黄儿有些烫舌头,连他眼睛也烫化了一点。

“瞧你烫的那样!慢点儿吃,没人抢你的。”孟鹤堂看着他流泪,笑出声来。

“怎么还哭?……不是烫得厉害了吧?孟哥给你找点凉水来?”

 

三、卸岭惊变

 

搬山道人周九良继承了他们一族的优良特质,沉稳、狠辣、神秘,卸岭舵把子杨九郎曾经嘲笑过:“搬山道人,什么东西?神神秘秘,阴毒得很,唯恐人家占了他们的先机,知道的说是倒斗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厂的公公。”

话说回来,周九良所有的耐心,跟着这位算卦孟先生,可不是为了学什么算卦的维生手艺,而是看中了摸金校尉的分金寻龙秘术。他心想,就算不跟孟鹤堂言明也罢,他不乐意传授自己的手段,难道自己不会偷学?他不把倒斗的秘籍器械放在明面上,难道他日日夜夜生活在他身边,为他打扫不大的小宅,掘地三尺,能找不到这些东西。

孟鹤堂的小宅只有三间屋,一间是厨房,一间对方杂物落了锁,还有一件干净些的是卧房,孟鹤堂和周九良师徒两个住在一块。孟鹤堂谁榻上,周九良打地铺睡在底下。

“孟哥,我睡不着。”

“……睡不着?”孟鹤堂已经迷糊了,声音低低的。其实他本来不应该这么容易迷糊,坏就坏在周九良撺掇他买了二两白酒,说是要两个人对饮;当真上了桌,周九良又说他喝不惯这味道,一杯一杯全给孟鹤堂斟上了。孟鹤堂是原是北郡人,北郡民风豪放,人人酷爱饮酒,这次开了荤喝了个酩酊大醉,被周九郎放倒在床上时,一点儿防备也无。

“……都累了一天了,你闭上眼就睡着了。”他残存的理智答应着。

“孟哥,给我讲个故事吧。”周九良道。

“行、行啊……从前有一个南边来的喇嘛,手里……”

他讲着讲着,声音就低沉下去,最终彻底无声无息了。周九良知道他睡熟了,才悄悄从地铺上爬起来。

带上门之前,小心地给孟鹤堂拢了拢被子。

周九良偷偷摸摸地离开了卧房,点起一只小蜡烛,直奔那间从来不开的储物室。住了这么些天,他终于找到一探究竟的机会。

他觉得孟鹤堂不仅好看、精神、漂亮,真正耐看;而且沉静温柔,满脑子俗套良善念头,一对随时给你好看的大泪眼泡子,动不动就哭给你看。

前天孟哥在街上看到有一对儿小兄妹被歹人拐了,采生折割,作成缺胳膊少腿儿的样子沿街乞讨,看着看着,就忽然举袖子拭起泪来。那时候周九良默默无语地捧着当天的掛资,不确定要不要给这两个小孩儿——给了他们,最终无非还是落入人贩子的口袋。

孟鹤堂一贯有点抠门儿,这会儿却毫不犹豫地买了两个肉馅饼给两个孩子递过去。

“航航,你看不出来,这叫花子有真有假,有故意的有无奈的……这两个,是身不由己,最可怜的那一种。”

他点头胡乱应着,其实他自己也是常在江湖行走的人了,有什么看不出来。

周九良继续撬着锁,用的是一根特别的软铁细簪,为了躲过孟鹤堂的眼,这根搬山道人特质的破解古墓中销器机关的利刃一直被他妥帖地藏着;老旧的铜锁禁不住几下,应声而开,周九良熟练地把它接在手中。

他闪身而入,小心地避过地下的灰尘,拥挤混乱的内景呈现眼前。他深吸一口气,进入翻找。找分金定穴的秘籍,摸金校尉的器械,他渴望得到的东西。奇怪的是,他既希望能找到东西,得偿所愿,又希望孟鹤堂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算命先生。

倒斗过的日子,哪里又是什么好日子了。

“孟哥啊孟哥,你要当真是个普通人,我今夜就走,绝不再叨扰你的生涯;若你当真藏得好,有摸金校尉的本事……那咱们还有的纠缠。”

在一堆陈年旧物中,终于让周九良发现了那个没被灰尘覆盖,反而被旧绸子包裹的木盒子。周九良把蜡烛置于桌上,借着熹微的光亮,解开包裹,推开锁口,内中事物呈现眼前。一个精巧的罗盘,一柄十六骨黑檀白绢八卦折扇,还有一枚动物指爪做成的项坠,弯钩形的长爪微微泛着紫光,古意盎然——周九良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东西,却也凭传闻认出这是大名鼎鼎的摸金符。孟鹤堂果然是摸金校尉!

 

他还没来得及定睛多看几眼,只听门外传来嘈杂之声,隐隐似有孟鹤堂的闷哼,不知为何,他忽然心里一急,吹了蜡烛,放下匣子,来不及恢复原样便跳出去:“孟哥!”

他一出声,立刻有两个大汉把他制住,按着头拖进屋内。他原想挣扎,又实在不想多日伪装功亏一篑,便任他们动作,给绑起来了。

卧房内更不得了,两个人睡还嫌挤的屋里竟然站着七八个身材精壮的汉子,为首的一个白面小眼,背手而立。

孟鹤堂酒意未消,白皙的脸上一片潮红,只着里衣,被反绑手着跪在地上。

“航航,”他见周九良来,叹了一声,“你躲哪儿去了?你……怎么不躲得久一点?”

“孟哥,这是怎么回事?你没事吧!”

孟鹤堂皱眉轻轻摇头:“到底是我连累你了……别怕,没事的。”天知道,他醉得不省人事,现在一身狼狈,连周九良看着都忍不住皱眉,还有闲工夫安慰别人。

“孟先生,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要玩演戏这一套,也不怪兄弟们对你不客气。”背手的汉子开口,“把孟先生放开。”

孟鹤堂于是站起身,从床上扯了外衫披在身上,转向押着周九良的两人,微微抬了抬下巴:“你们放开航航先。”他这凌然的气势同周九良平日里见到的模样大不相同。

首领没纠缠,当下示意手下松开了周九良。一见他起身,孟鹤堂就不着痕迹地把周九良挡在身后。

只听那首领用切口问道:“常胜山上星火燎,欲请仙手寻龙楼。仙人闭门固不见,无奈接驾步登天。”

孟鹤堂答道:“凡俗之人本非仙,将军误闯贫贱门。龙楼自有高人寻,等闲方士寻不得。卸岭舵把子大驾光临,实在有失远迎……只是在下前些年在地底下受了阴气,身体已损。为此早已金盆洗手了,但凡与倒斗相关的事情,已在祖师爷跟前立誓不再掺和……我们摸金门里,摘符是大礼,也是大忌,若再下斗,不但自己定然一命呜呼,同行的也多半要死于非命。”

周九良在一旁听得明白,两人这说的是黑话山经,常胜指的是卸岭力士这一帮好汉,仙人指的自然是这东躲西藏的摸金校尉孟鹤堂了。既如此,这白面首领想来就是这一代卸岭盗魁杨九郎了。

“孟仙不要过谦了,”杨九郎道,身侧有人送上那个匣子,正是周九良匆匆扔下的那一个。他把其中那枚稀有的紫色摸金符举起来拿起来,在孟鹤堂眼前晃晃:“天下人谁不知道摸金校尉孟仙佩紫符,有手段;只要地里埋着人,就逃不过孟仙的法眼……”

不管怎样,他偷孟哥东西的破绽就算揭过去了。周九良舒了一口气。

孟鹤堂心里一动,他佩戴紫符的事,世上知道的只有一个;他藏身在南郡,知道的也只有一人,难道是他和姓杨的透了底?面上只是好脾气地赔笑道:“杨当家谬赞了……”

“我说孟仙,孟角儿,既然舍不得祖传的紫符,就别演什么金盆洗手的戏。”杨九郎似笑非笑地嘲弄道。

“……杨大当家想要什么?”孟鹤堂低声道

“嗨,不过是离合县埋香山上一个唐朝贵妃的坟,据说里头埋着无数宝货。我们兄弟上上下下打探了许久,只是不得门路;谁知道近些日子有一伙搬山道人也盯上了贵妃坟,眼看着就要挖进山去了……想来若有孟仙相助,点出墓址,势必能事半功倍。”

周九良心里一沉,看来这两个月,老秦在埋香山很难有什么进展了;不但没有进展,还可能与卸岭一派有了些冲突。

“我知道你们摸金校尉倒斗喜欢掐尖。杨某答应孟仙你,那贵妃娘娘棺材里的明器,我们一概不动,由着您挑拣;我们兄弟只要墓道里陪葬的明器就好,不会亏待您。”

孟鹤堂沉吟道:“埋香山贵妃坟有什么奇特,能让卸岭力士和搬山道人都趋之若鹜?”

杨九郎道:“不妨坦率告诉你,这埋香山贵妃坟里埋着唐皇宠爱的仪妃娘娘。传闻仪妃娘娘喜爱香料,精通香道,独善制作一种名香‘千春芳’,仪妃死后,千春芳也全数陪葬,埋了名香,故彼山名为埋香山。这香料并不是多么稀罕的东西,但在我却有大用,非得到不可。”

“至于搬山道人,都说他们寻访古墓是为了寻找不死长生之仙药。这群人为了丸药珠子,行事痴狂,不可以常理论之,连我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要找什么。”杨九郎解释道。

看来卸岭力士盯着埋香山并不是为了凤凰胆,周九良微微放下心来。

这边卸岭首领需要摸金校尉的助力,软硬兼施,虽然实在不地道,可孟鹤堂行踪既然道破,也没机会推辞,只得苦笑着应承下来。他表示自己可以重新戴上摸金符使用寻龙诀,但不可牵扯旁的人。

“周航是我的算命的学徒,对于倒斗的事一窍不通,带着也没什么用。杨当家开恩放了他吧。”

他转向周九良,眼光却颤颤的,水淋淋的,直看得周九郎也心动:“航航,孟哥不是正经道上的人,这回……没法接着教你了。你把咱们屋子里那些银钱都带走,做些什么都好,寻路回家也成;我教你的那手艺,虽不专精,想来糊口也够了。”

周九良却急了。他心想好容易有接近摸金校尉的机会,若能近观他使用寻龙诀则再好不过;况且杨九郎他们也看上了贵妃坟,若是当真被他们抢了先,恐怕搬山道人寻找凤凰胆的心血又要白白耗费了。若能跟着他们,则能借着卸岭这班擅用蛮力的人的顺风,再便宜也没有。

就不看孟鹤堂那双眼,他也不能放弃这种机会。

“孟哥要赶我走吗?”他拽住孟鹤堂的袖子,祈求地望着他,“孟哥不要我,我……我能到哪儿去?”

“你听话,周航。我去挖坟掘墓,你也跟着?”孟鹤堂呵斥他。

“我就要跟着您。”周九郎坚持道,干脆拽住孟鹤堂的手,一副极度依恋的样子,“先生,我会照顾您,给您当牛做马也乐意,我还会弹三弦,您不是还乐意听吗?不管您到哪,我都要跟着,你赶不走我的,除非你把我打死了——”

“你、”

“您可一定得给我打得死透了,但凡还有一口气儿,回转过来,还是要跟着您的。”周九良道。

杨九郎不爱看他们磨叽,劝道:“这孩子心诚,不如你收了他门下,摸金校尉也算有个传承。”

孟鹤堂看着看着,不免眼睛又红了,半晌无语,最终答应带着周九良同行。

 

四、一路同乘

 

话说孟周二人收拾细软,跟着以卸岭首领杨九郎为首的绿林好汉,卸岭力士等数十人出发向离合县埋香山出发。

被戳破身份的孟鹤堂浑身不自在,面对周九良怎么都别扭,偏偏这孩子仍是一脸淡然模样,抱着他的一大包袱倒斗的家伙就如同举着算命的幡子似的那么自然,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卸岭群盗人多势众,马匹资源却也不宽裕,孟周二人虽然是请来帮手的外援,也只分得二人一匹马。好在两人东西不多,孟鹤堂更是身轻如燕,仅用一匹马竟然也跟得上队伍。

赶路时,孟鹤堂坐在前面牵着缰绳,周九良就乖巧地贴在他背后,背着行李。路长无聊,人困马乏,周九良就理所应当地靠在孟鹤堂背上打起盹来。

您可能要问:前文都铺垫了,隐姓埋名的周九良可不是一般的小孩儿,而是盗墓四大门派之一的搬山道人,正经是个不容小觑,深藏不露的谍中谍设定,怎么可能这么毫无防备地和他孟哥腻味成这样?

列位有所不知,周九良是搬山道人不假,可这两个多月来同孟鹤堂的感情也是真真的。

搬山是一个门派,更是一个渊源古老的氏族,族内对少年子弟的训练极为严格,贯彻“倒斗从娃娃抓起”的方针,对于周九郎这样的少年才俊更是要命的严格:轻功、武艺、家传倒斗的手艺,样样不能落下。周九良的生命是被催促着拉扯起来的,年少老成,小小年纪什么都经历过,十二岁跟着伯父下斗,十四岁挥刀杀人,凡是小孩儿不该做的事情都做惯了,偏偏没体会过疼宠溺爱,岁月静好的温存滋味,与孟鹤堂相处这短短的两个多月,在他而言,可比前十几年都刻骨铭心。

粗茶淡饭,在他温柔地仿佛神仙日子。他自来被责任与使命压迫着,竟然不知道日子还有这么一种过法。

想睡就睡,想醒就醒,安于现状,处于陋巷。没什么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出摊挣足了饭前,下雨了就回小宅子里歇着。

还记得他初住进孟鹤堂家那几天,雷打不动地鸡叫三声就醒来,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贸然试探,就在孟鹤堂床前站着,倒把懒散惯了的孟鹤堂吓一跳。

“怎么醒这么早?小小的孩子不是应该正贪睡嘛……回去回去,睡觉去。”孟鹤堂卷着被子含糊地翻身避过天光,“等我醒了再叫你……”

爱上这样的孟鹤堂,对他而言实在再自然合理不过了。

“嘿,还睡呢!”孟鹤堂用肩膀怼怼睡得舒服的小孩儿,“口水流我衣领子上了都。心这么大呢你怎么?不知道你孟哥做的什么营生?”

“嗯……孟哥不是盗墓的吗?”周九良随意抹了抹嘴,又靠回去,“你不是跟我说过了吗……我这人马虎,不大在乎这些,能活命的难道不都是生意?”

“盗墓什么盗墓,不能这么说,得叫‘倒斗’。”孟鹤堂道。

 

一行人风尘仆仆地走了几日便到达离合县境内。地处南方,气候湿润,虽然是前朝古城所在,时至今日早已衰落,少有繁华气象。

孟鹤堂跟随杨九郎等动作虽属被迫,但此番重操旧业,到底有几分瘾头,心里又是兴奋又是羞愧。

他暗暗心道:原本算命糊口也是条出路,甚至收了周航做学徒,当亲儿子那么养着,这次又被迫开工,看来是老天也不给自己从良的机会,这辈子损阴德的勾当恐怕要干到棺材里去了——只是可怜了周航,出身清白的孩子,平白跟自己淌了浑水。

再看周航,他不过是把平日里小心背在背后那把三弦小心地用衣角擦拭着,无意识地皱着眉,那认真的神情一尘不染。周航似乎对什么都能上点心,但却只对他这三弦格外珍重。

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的注释,周九良抬头看向孟鹤堂,那种信赖的眼神让他心跳。

“孟哥?怎么了吗?”

孟鹤堂正沉吟欲言,却见杨九郎骑一匹快马奔驰过来,堪堪勒住缰绳,朗声笑道:“你们摸金师兄弟之间都是这么腻着的吗?快跟我来见一个人。”

周九良一个机灵直起身来,也不挨着孟鹤堂了,马背上两人狠狠一颠,险些双双摔下马去。孟鹤堂久经江湖,知道像杨九郎这类人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根本不当回事儿。只是拍拍马脖子安抚着马儿,嗔道:“……小心些。怎么现在知道羞了?”

周九良看着孟鹤堂低头露出的一小截白皙的脖颈,莫名地磕巴了一下:“没……我有点迷糊了。”嘴上搪塞,心里想的却不一样了:都是倒斗的,成日里在地底下闷着,他怎么就闷不成他孟哥这么白呢?话说回来,他们日日在外算卦摆摊儿,风吹日晒的,也没见孟哥变黑……这么说来,孟哥白,是天生的白喽?

周九良也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胡思乱想这种问题。

 

五、所谓前辈

 

那厢孟鹤堂跟着杨九郎策马前驱,见到了那卸岭首领引荐的人,一个身形微胖的中年男子,年纪大概五十上下,容颜晦暗,神色倨傲,衣领间也挂着一枚摸金符。

孟鹤堂一见来人,连忙翻身下马,拽着周九良裤腿让他也下来,小声提点:“这是张鑫张师伯。”

言毕,他敛衣拜倒:“晚辈孟鹤堂拜见师伯。”

在周九良打听到的信息里,近些年活动比较频繁的摸金校尉就只有北郡的孟仙一个,不曾听说过摸金门里还有这么一个师伯。想来他们摸金内部派系复杂,这或许是一个久不出山的前辈。

他身为搬山一派的少主,虽然年龄资历尚浅,但论身份正经在这些人之上;且按照他冷淡自傲的性子,骄横惯了,也不爱跟谁行礼。可他对孟鹤堂实在太有归属感,见他孟哥如此恭恭敬敬,不免也低头叫了一声师伯。

张鑫对着孟鹤堂点了点头,淡淡道:“你也是摸金门中人?孟鹤堂,我从没听说过这名字。”

孟鹤堂道:“晚辈是郭爷的弟子,资历浅,您没听说过也属寻常。”

周九良心道这可真折煞了。孟仙成名已久,谁人不晓?这个师伯是一点面子也没给孟鹤堂留。这么一想,他脸色更冷了下来。

杨九郎素不拘小节,对摸金校尉的门派显然还不如周九良了解,仍爽朗道:“这次幸运,竟然还能请到张鑫前辈助阵,看来我们此一行必能手到擒来。张叔,孟仙,我助你们摸金校尉师徒辈重聚,你们该感谢我才是。”

孟鹤堂正笑着点头,张鑫忽然斜着眼睛冷淡道:“杨当家有所不知,我们摸金校尉一向是独自勾当。这倒不是不通合纵连横的道理,只是小辈无知,有时带着反而画蛇添足。”

孟鹤堂微微一怔,仍笑道:“正是,我们跟着前辈,只有学习的份儿。”

周九良在一边垂着头,面上也算认同。

 

于是以杨九郎和张鑫在前开路,再后是孟周二人,又行了一段路,距埋香山还有一段距离,正在一处荒村野路上,孟鹤堂忽然从口袋中取出那个古朴的罗盘,对着眼前景物观察了一番。

周九良好学心重,冷不丁问道:“孟哥这是什么?”

孟鹤堂随口答:“咱们摸金校尉的罗盘……我粗略一看,这地下多半有东西。”

这是摸金校尉的真本事了,周九良激动不已;学着他的动作,四处扫视了一番,虽说也能看见山路、村落、干枯的河床,却实在看不出别的。摸金校尉真有这么神?

“你看:背枕山,望断河,山河相依,是风水位;且那山谷形如卧鹿,河虽干枯却环如玉带;而且这离合县是前朝名城,几乎肯定有……当然如果能问问附近村民,有无传说历史,就更能印证了。”孟鹤堂小声向周九良解释。

“此处有古墓!”他们正说着,前排队首的张鑫高声喝道。

大家都是倒斗的,对古墓都十分兴奋,聚拢起来。

“张叔所说当真?”杨九郎问道,又看向孟鹤堂,“孟仙所见又如何?”

“我与师伯意见相似……”孟鹤堂谦然地把刚才那段话简短又说了一遍。

这时卸岭盗众们也纷纷祭出洛阳铲一类器械仔细辨认泥土草色,果然也意识到他们脚底下极有可能正有一笔无主的横财。

“不愧是摸金校尉,这等分金寻龙的功夫,咱们卸岭力士是学不来。见了宝货也是白白错过,这是摸金校尉第一功!”杨九郎道。

不过这荒村古墓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虽然发现了,但杨九郎似乎并不太看在眼里,仍惦记着埋香山,倒是张鑫在一旁道:“既然有所发现,就不应空手而回。我久不出山,正好看看小辈们的实力……杨当家重金请我们来,不应当坠了摸金校尉的名头。”一席话说得杨九郎心动。他此前从未与摸金校尉合作过,若不提前考察一番,也不方便把重要的目标与之共享。

此时夜色渐深,众人纷纷点起火把,正到了盗墓者活动的时辰;且此地荒僻,天然是个勾当的好所在。于是孟鹤堂欣然同意,既然张鑫有意试探他的才能,当下也不在有意克制。带着几个盗众草草查探了一圈,便在一处草甸上停下,指点说彼处打盗洞,定能事半功倍。卸岭力士人力最不缺,当下几个壮汉挥开膀子,把铲子使得旋风一般,就往地下挖过去。

“看这种埋葬的形制,应当是汉墓……再挖个三四尺,见到灰白色的泥土,便接近了。”孟鹤堂边看着便缓缓提点道。

“什么灰白泥土,那叫玉脂粉土,汉代贵族墓葬风尚用玉脂土封藏。”张鑫冷冷道。

“是,师伯说的是。”孟鹤堂当然并非不知摸金门内的学名,只是不愿与卸岭众人透露太多本派奇巧才解说浅显,此刻也不与张鑫的挑刺纠缠。

果如孟鹤堂所言,众人一番挖掘,灰白色的泥土露出来,众人更加兴奋,七手八脚围上来看。杨九郎怕人多事杂,分派一些人去远处隐蔽望风,只留下经验丰富的才俊们跟在摸金校尉与自己身边。

随着盗洞挖掘,忽然铲子下层泥土塌陷下去,一股气味刺鼻的气体从下冲上来,众人皆避。周九良在孟鹤堂身边给他提着灯笼,原本他见到这样场面下意识就想往后撤,可也不敢显得过于熟练,不像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学徒,不免呛了个正着,咳了两声。孟鹤堂皱着眉把他往后拉,给他拍了拍背:“这回怪我没提醒,下次可别什么都往前凑活啊。”

周九良不知为何心情甚好,少见地一笑:“是我自己不小心,不怪孟哥。”

 

却说盗洞底部塌陷,冒出难闻的气体来,有经验的卸岭力士将这烟气拿火折子一燎,竟然燃起翠绿色的火焰来。黑夜之中,绿火闪烁,端的是阴森恐怖。

众人见状皆惊:“火坑墓!”在盗墓者们的经验里,有这种异象的墓葬,必定保存得完好。

周九良在百忙之中转头去看孟鹤堂,只见他脸色被绿火映照得更加惨白,一双眼却亮晶晶的神采不凡,嘴角微抿,却是有些自得的模样。此刻这一丝意气风发的情绪,也只有周九良捕捉到了,年轻的搬山道人不禁心下愉悦,难掩浅笑。摸金校尉,当真不凡。

张鑫的声音却再次打断了这个隐然的笑意:“别忙活了,诸位请看……”

众人随声看去,原来随着土层倾塌,在他们的盗洞距离稍远的地方,又有一个斜洞蜿蜒向下,深不见底。

“原来此处已被掏空了。依我看来,有这位前辈抢了先,咱们恐怕要一无所获了。”张鑫凉凉地道。这一发言,使众人不免都有些泄气。

杨九郎见着另一个盗洞,也是好生失望,他身为首领,行事豪阔,微薄收获一向看不上眼。原本就对这荒村小墓未看上眼,现在更是兴致缺缺,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不如弃去,一时计较未定。

孟鹤堂方才一番指点出尽了风头,这会儿张鑫如此言语,无异于给他一盆冷水,一时令他心跳不已,只觉得一股热血上涌。

这时候若再服软,可不但堕了面子,也折了锐气;再好的修养,再多的忍耐,也禁不起对方这么一再挑衅,他决定不再依从着长辈的见解,于是出言道:“师伯所言,我看倒未必。此盗洞虽然深远,但我见之宽窄上下打造的手法十分外行,距离墓室虽进,方向却不精确,多半这伙前辈未能成事,而且能有绿焰奇景出现,墓室想来仍是完好无损。”

张鑫正等着他的一句,当下沉下脸:“无知的小辈,也敢同我叫板!照你说,这座墓还是大有可图的,是不是?”

“不错。”

“呵呵,既然如此……”张鑫冷笑,“让你身边那个小后生下墓一探如何?他但凡能拿出一件像样的东西来,就算你有眼!”

孟鹤堂往前一步,声音里怒意隐然:“师伯要试,试我的本领便是,何故捎带旁人?周航他根本不懂摸金这些事……”言毕,就挽起袖扣,系起衣摆,作势要亲身入墓一探。

“哼,还想狡辩!我疑心了,你身边这个小子,分明对倒斗一窍不通,却声称是你的师弟,你们行迹诡秘,可疑极了!若他真是你的弟子,是你的师弟,按照摸金的门规,前辈有令,不得违逆,这个墓他非下不可;若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是个不懂倒斗的闲人,你与他走近,甚至以本门秘辛相告,就是你不守门规,该收了你的摸金符,一世不得再倒斗!”

 

五、小试身手

 

张鑫此言一出,孟周二人闻言怔住了。孟鹤堂惊的是,因他一时逞气,竟把森严的门规与周航的安危都丢到一边,悔之晚矣;周九良想的是,原来张鑫早就盯上他和孟哥,而他对孟鹤堂太过于专注,虽然一向自恃敏锐,竟一点儿都没发现;更可笑的是他为了骗取孟鹤堂的信任一路装傻卖乖,从不敢显露功夫,竟然连摸金校尉的前辈也骗过了。

有关周航的念头一闪之间,孟鹤堂就选择了服软:“师伯言重了。这墓穴虽然未开,但其中阴气冲天,必然十分凶险,我这师弟从未真正下过斗,想必是不能成事的。还是我来吧。”

然而得理的张鑫仍在不依不饶:“既是宝穴,谈何凶险?如若他这一去,当真死在底下,那一则是他命运不好,一则是你这个当师兄的未曾尽责。”

孟鹤堂气得浑身发抖,冷笑出声:“师伯此论,当真荒谬之至!恕我不能……”

“你既还带着摸金符,你就得给我跪下!”张鑫断喝。

张鑫一挥手,身后自己的两个弟子拿着摸金校尉捆僵尸用的捆尸索不由分说把孟鹤堂捆了个结实,周九良欲拦,被孟鹤堂挡住了——这是什么时候,还讲究门规这一套!

“师伯带着人捆我,也是守得好规矩。今夜不论任您如何折辱我,也休想把我师弟扔下斗去!”孟鹤堂冷道。他心里清楚,周九良不是张鑫的目标,只要顺了他们的意,自然不会有危险。

这时候杨九郎遵从一贯的作风,只是一边看戏;卸岭众人随着当家,乐得看这一出摸金校尉的内斗戏,横竖这座意外发现的古墓并不重要,并不为任何一人帮腔。

正当孟、张两代人争端接近白热,一直沉默寡言的周九良越众而出。

“孟哥,不过是下个古墓而已,我去就是。”他声音不大,淡静漠然,此刻听在众人耳里却与霹雳无异。

孟鹤堂扭头喝道“周航,我不准!”

张鑫冷笑面带挑衅,杨九郎等人则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周九良看也不看旁的人,只看着孟鹤堂惨白的脸色和焦急的目光,心想也不知道他们两人谁的心脏跳得更快。

“孟哥,我一向都听你的……”他慢慢道,忽然挑起嘴角笑起来,“这次——我去去就回。”言毕,纵身跃入盗洞之中。

孟鹤堂大惊,也不顾自己身有束缚,倾身伸手去拽,只捉了个空,整个人扑到在盗洞之前。

 

周九良下过的斗,没有一百,也有九十,一个小小汉代火坑墓,肯本没放在眼里。即使身上几乎什么器械也没带,也丝毫不惧。

孟鹤堂算计极准,盗洞直达墓室,周九良从袖口里摸出一个小瓶,里头是搬山道人的秘药红奁妙心丸,服之能减缓血流心跳,免受地底阴气损害;他咬开瓶口,熟练地咽了一粒。又扯下宽发带掩住口鼻,把软铁细簪从隐藏的发髻中抽出,握在手中。

他家教严格,早年在棺材里练功,练就一双夜眼,能教黑暗的墓室一览无余。

墓主人的棺椁厚重巨大,周围是几个陪葬的边箱,周九良草草扫过,尽是些青铜器皿,丝绸布帛;还有数量众多陪葬的木佣,这些木佣用作墓主人在阴间的仆婢,原本都有彩绘的面容服饰,能活动的手足,不过年代久远,手足朽烂,颜料褪色,只留下僵硬的脸孔和躯干,夜里看来,说不出的诡异,而周九良只是觑得寻常。

青铜丝绸这类东西,应付卸岭力士们完全足够,因为他们土匪作风,风格是贼不走空,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要洗劫一空,能扣下来的话,壁画也不放过;但这些东西要打张鑫的脸,还远远不够。

摸金校尉眼中的宝物,是放在墓主人身边那些最珍贵的东西。照他的意思,必须把藏在墓主人心口那件东西掏出来,才配得上孟仙的名号。

他对着棺材目测了一番,至少有四重棺材,四层厚重的木板挡在面前,沉重无比,难以以一人之力打开。想来张鑫看准了他没有趁手的器械,一人下斗,势单力孤……可惜他唯独没认出你周小先生来。

搬山道人以术盗墓,最不缺的就是奇方秘药。周九郎把不离身的三弦抱到身前,轻轻旋出弦轴;又小心地打开琴身,从中取出一个琉璃小瓶,把里面浓稠的液体倒在半月形的弦轴表面,如画画一般涂在木棺上。

琉璃瓶中是搬山道人的秘药穿天化地水,能腐蚀一切木材,也能用作毒药,使人肠穿烂肚。只不过一旦使用这种烈药,棺材、丝绸必然无法保留,所以即使是搬山道人,也很少使用,不过此刻对周九良而言,已顾不得那么多了。

彩绘木棺遇上秘药,便如豆腐一般软化,待到药剂干透时,轻轻一碰,棺板便化为齑粉。周九良不慌不忙,突破了四层棺壁,终于见到了被丝绸包裹的汉墓主人。

搬山道人对世界上一切珠子感兴趣,最爱古尸含在口中的珠玉,两千多年的丝绸朽烂如同蛛网,周九良轻轻拨开织物,皱缩干枯的古尸并没有口含;好一阵摸索寻找,才在胸口处找到一对羊脂玉环。

这一对玉环虽然个头不大,但雕刻细腻,其上妖鬼灵兽栩栩如生,借着熹微月光,能见白玉莹润无暇,宝光四射,如雪冰白里微带绛血沁,正经是上品中的上品。足以应付场面了。

这汉墓正如孟鹤堂所言,是个没有被盗,也无甚机关的好斗。

他玩笑心起,又在陪葬的边箱里捡出一个黑底红绘,富丽堂皇的漆盒子来,把一对玉环放了进去。

正当他刚关上漆盒子时,忽听见轰的一声从棺材里传来。周九良还当起了尸变,忙回头一看,原来是自己那穿天化地水穿天化地水过于犀利,四层木棺侧壁被毁,力度撑不住,竟然都塌成了一堆。

谁知,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墓室顶上又有大块土石落下,想来是巨大的棺椁坍塌使墓室更不稳定,再不出去,就要被困死在这里了——

周九郎连忙揣好漆盒,一脚在椁室边箱木框上借力一跃,抓住了盗洞中放下来的绳梯,凭着轻功超群,三下两下爬出了墓室。

 

六、搬山魁星

 

却说孟仙那从未下过斗的小学徒周航在地底下呆了近一个时辰,地上的人个个提着一颗心,其中尤以孟、张二人为最。

张鑫凝神听着底下的动静,可惜没有他期待中的惨叫呼救声,心里越来越狐疑。

再次被捆住的孟鹤堂也努力听着地下的声响,这是出于他对周航的忧心。这一个时辰对他而言,比任何人都更难熬。他神色黯淡,眼眶发红,瞬息之间,已经为周航想好了无数种凄惨的死法。

这期间,他不是没有软语哀求过张鑫,祈求他大人大量解开他;不是没有屈膝向杨九郎求助,求他许自己下斗相助,然而这位极识大体的卸岭当家也拒绝了。

当墓室再次震动塌陷的时候,众人都暗衬这个初次下斗的小子没活路了。孟鹤堂呆呆地看着地面的裂纹,感到自己的心似乎也随之塌下去一大片。

然而在轰然而起的烟尘之中,周九良飞身回到地面,只见他身后仍背着包裹严实的三弦,姿态好整以暇。这一见之下,众人大惊失色。

周九良好整以暇地抖了抖衣摆上的尘土,嘴角轻轻往下一瞥;看也不看众人,只随手从发髻间抽出削铁如泥的铁簪,两下割开孟鹤堂身上的绳索,把手中的汉代彩绘漆盒子对着往前一送。

“孟哥,给你。”

孟鹤堂没有去接,却是呆怔地打量着他,似乎是刚从绳索中解放的手臂有些僵硬,毫无章法、胡乱地拍打着周九良的周身。

一旁的张鑫目眦欲裂,一把抢着将漆盒接在手中,震惊地打量着:“汉代漆器……这小子福大命大,瞎猫撞上死耗子了……不过这件东西保存得虽好,终究不过寻常之物……”

“你打开看看。”周九良冷冷道,师伯也不叫了。

张鑫狐疑而小心地掀开漆盒子,惊叫一声,被里面玉环的光华闪了眼,杨九郎也凑过去看。

“这一对玉环,可称价值连城了……”

 

而孟周二人对视着,没有去管旁人的惊叹。

“航航,你……”孟鹤堂蹙眉看着他。

被他这么看着,周九良瞬间收敛了凌厉的眼神,微微垂下头去,抬着眼看对方,悄然地笑了一笑。这一笑,仿佛又是那个孟鹤堂在家门口捡到的青涩小学徒了:

“孟哥,我还活着呢。”

孟鹤堂捧起他右手打量,周九良的手掌在墓室里被木棺划伤了一点点,柔情的氛围蔓延着,不过仅仅只是一瞬,孟鹤堂脸色大变:“破斗玄铁簪……你、你……!”

破斗玄铁簪,搬山道人标志性的装饰,由看似普通的铁簪子,实则刻有特别的纹饰,边角锋利,尖头锐利,能做武器,拆除销器,是极强力的倒斗工具。孟鹤堂看到周九良手中未及收回的簪子,看到这个玩意儿,要是还能硬着头皮说他是个不懂倒斗的人,那可真是骗鬼了。

“我……”周九良才看见自己忘了收回簪子,可惜悔之晚矣,一时失语。

正当此时,远处传来清亮的马蹄声,昏暗的火把光芒中,十七八个做道人打扮的飒爽年轻人奔驰过来。为首的二人一个是瘦高个儿秦霄贤,另一个白皙俊秀的是梅九亮,都是搬山这一代一流的高手。

“当家的,搬山道人来了!”急忙通报的是杨九郎手下。

“周少,我们奉命来接应了!”高声喊的这位是周九良的得力干将秦霄贤。

周九良万念俱灰,远远斜了他一眼,只想把这个败事有余的老秦砍了。得,搬山道人的身份坐实了,亏他刚才还编着谎话呢,这下是求生欲再高也没用了。

反应最快的还是孟鹤堂。

“‘周少’……你是搬山道人,是新一任魁星,周小先生……”孟鹤堂挑起微笑,可惜笑得颤抖,“怪不得、怪不得……你竟是周九良,倒是孟某有眼不识泰山,怪不得旁人……”

他过度紧张,又过度震惊,身子不由自主地一晃;周九良下意识去扶,却被他一把甩开。

“孟哥……”

“周小先生,别再讽刺在下了。我可当不起您一声哥。”孟鹤堂道。

 

杨九郎趁他们现完了眼,才慢慢走上前来插话。

“卸岭搬山两道分,明月朗星不相见。今夜常胜山上宴,却教潮水带星来。我说是什么人身手如此神俊,原来是搬山魁星……不知您与周先生什么关系?”

周九良无奈暂时撇下孟鹤堂,眼见秦霄贤等也聚集在他身边,转而向卸岭首领应付道:“魁星自来照明珠,未料长空争朗月。在下周九良,周先生是我先父。”

杨九郎老江湖,很快就看明白了当前形势:“看来指望摸金校尉相助的,不只我卸岭一家。”

周九良不敢看孟鹤堂的表情,低声道:“彼此彼此,杨当家强人所难,周某学不来。”

“咱们卸岭力士都是粗糙直爽汉子,阴谋诡计自然是学不来搬山道人了?”杨九郎反击道。

一时间没人搭理孟鹤堂了,唯有便宜师伯张鑫道:“孟仙,你这个收学徒的本领还真是高。”

孟鹤堂偏着头无言以对。

“这么着,按行规,这汉墓是卸岭、摸金、搬山一道开的,明器自然三家同分。不过杨某志不在此,不如这汉墓就让与周小先生了;不过,他日在埋香山,杨某必然不会再让,也请周小先生不要计较。”杨九郎先提议。

周九良挑眉,看来埋香山古墓在姓杨的眼里相当重要了,但他也不愿意面子上落了下风,于是道:“汉墓是汉墓,埋香山是埋香山,本是两码事无法相提并论。周某为这埋香山,也预备了好一阵子,不可能拱手相让。不过今日这汉墓,周某并非以搬山道人的身份开的,而是为孟先生开的,内中明器,在下毫厘不取,听凭孟仙安排。”这时候讨好孟鹤堂,可是亡羊补牢,为时已晚了。

被安排的孟鹤堂没什么情绪地道:“三家平分,就依杨当家吧。”周九良闻言皱了眉。

 

两家都不愿放弃埋香山,杨九郎,周九良各自安排几个得力手下留守汉墓,瓜分明器,此时天已极晚,各方都人困马乏,两位首领自行住宿。

周九良深吸一口气,去找孟鹤堂:“孟先生,两个月来多有得罪,只是以往种种,九良并非有意隐瞒,只是实有难言之隐,我……”

孟鹤堂摇头道:“在下自己识人不明,小先生无过,我也不怪你。”

“那,那先生,今夜您与我们一同安歇吧。老秦在客栈定了房间。先生……我还有话对您说。”他不敢叫“孟哥”了,只敢如初见时那样战战兢兢地叫先生。

那边杨九郎笑道:“周小先生莫不是做梦,孟仙是我的客人,自然是跟我们同住。”

“先生,先生……我错了。”一把握住孟鹤堂手腕,周九良焦急得口不择言,望着孟鹤堂的眼神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楚楚可怜,让一旁的老秦小梅都看得目瞪口呆。

孟鹤堂抽开手,没再看他,大步离开。想去牵那匹和周九良共同的马,看见上面他为两个人准备的行礼,不禁一怔,旋即扯落包袱扔在地下,连同里头自己的东西一并不要了,只带走了自己倒斗的一小包行头,跨上马对杨九郎道了一声:“杨当家,请。”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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